A市的冬天,比C市更加锋利,寒风裹挟着都市的尘埃,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苏念租住在医院附近一个老旧小区逼仄的隔间里,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饭菜的味道。
每一天,都像在泥沼中跋涉。
朵朵的病情就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化疗、骨穿、腰穿、没完没了的检查和昂贵的靶向药……每一次缴费通知单递到苏念手里,那串冰冷的数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。
她变卖了一切能变卖的东西,C市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见底。
她必须工作,必须赚钱,必须一刻不停地往那个名为“医疗费”的无底洞里填。
她找过工作。
白天,在朵朵情况稍稳定、或者有护工帮忙照看的间隙,她像陀螺一样奔波。
餐厅服务员、超市收银、写字楼保洁……她什么都愿意做。
但现实冰冷而残酷。
一个需要频繁请假、随时可能被医院电话叫走的单亲妈妈,没有任何一份“正经”工作能长期容忍她。
雇主或委婉或直接地拒绝,那眼神里的不耐和隐隐的怜悯,比责骂更让她难堪。
绝望像藤蔓,一天天缠绕收紧。
白天在人才市场或各个打工点碰壁的疲惫,夜晚在医院看着朵朵因化疗痛苦呻吟的心碎,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,将她死死困住。
医院的催缴单越来越频繁,语气也从提醒变成了最后通牒。
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,因脱发而稀疏的头顶,那双依旧清澈却盛满痛苦的眼睛,苏念的心像被反复凌迟。
不是没想过那个名字。
那个在电视屏幕上宣布退圈、成立公司、似乎依然拥有无尽财富和资源的名字——傅沉屿。
深夜,在隔间唯一一盏昏暗的灯泡下,苏念抱着熟睡中依然眉头微蹙的朵朵,这个念头无数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。
去找他?告诉他真相?告诉他朵朵是他的女儿?告诉他当年的一切都是谎言?告诉他她走投无路了,求他救救他们的孩子?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、诱人的光,像海市蜃楼。
但下一秒,更冰冷的现实巨浪就将它彻底打翻。
她以什么身份去?又凭什么去?在傅沉屿的认知里,她苏念,是一个为了钱出轨富商、甚至狠心打掉他们孩子的、爱慕虚荣的背叛者,是一个早已嫁作他人妇、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负心人。
她亲手用谎言和那张AI合成的照片,将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。
五年了,这“事实”恐怕早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,甚至化作了支撑他或者说摧毁他的恨意。
现在,她拉着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出现在他面前,告诉他:这是你的女儿,当年我没打掉她,我现在需要钱救她。
他会信吗?他凭什么信?她拿什么证明?一张五年前的B超单?一个长得有几分像他的孩子?这只会像一个处心积虑、走投无路后的拙劣***,一个背叛者试图利用孩子进行的新一轮敲诈!王姐那张冷酷精明的脸仿佛就在眼前,她会如何添油加醋?傅沉屿又会如何震怒?如何用最冰冷、最厌恶的眼神看她?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她?甚至……会不会迁怒于无辜的朵朵?不!苏念猛地闭上眼睛,将脸深深埋进朵朵带着药味的发顶,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。
她不能去,她承受不起那个后果,她不能让女儿在承受病痛折磨的同时,还要承受来自亲生父亲可能的怀疑、厌恶甚至抛弃,那对朵朵来说,将是比疾病更残忍的酷刑。
她只能靠自己。
撑到她撑不下去为止。
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。
她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、脸色蜡黄、憔悴得如同老了十岁的女人。
眼中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清澈和犹豫,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厉取代。
几天后,在A市一个霓虹闪烁、音乐震耳欲聋的街区深处,一家名为“暗夜***”的酒吧后门。
苏念穿着一件廉价的、亮片有些脱落的黑色紧身短裙,脸上涂抹着厚重的、掩盖憔悴的妆容,嘴唇涂得鲜红。
灯光昏暗,劣质香水的气味混杂着烟酒的气息,令人窒息。
她被一个浓妆艳抹、眼神精明的“领班”上下打量着。
“姿色还行,就是太瘦了,没点肉。
不过看着够清纯,现在有些客人好这口。”
领班的声音带着市侩的挑剔,“卖酒,懂规矩吧?开一瓶提成多少,开什么酒提多少,都写清楚了。
被摸两下别大惊小怪,别得罪客人,他们就是来找乐子的,哄开心了钱就来了。
干不干?”苏念的手指冰凉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她看着那扇通向震耳欲聋和群魔乱舞的门,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。
她想起朵朵躺在病床上,因为疼痛而小声啜泣的样子;想起护士递来的那张写着天文数字的催款单。
“……干。”
一个字,从她喉咙里挤出来。
推开那扇沉重的门,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迷幻的灯光瞬间将她吞没。
空气浑浊,充满了酒精、汗水和***的气息。
男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过来,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贪婪。
她僵硬地端着酒盘,穿梭在卡座之间,脸上努力挤出职业化的、僵硬的笑容。
“美女,新来的?陪哥哥喝一杯?”一只肥腻的手肆无忌惮地搂上她的腰。
“这酒太贵了,你亲我一下,我就开一瓶,怎么样?” ***的笑脸凑近,带着浓重的酒气。
更有甚者,借着昏暗的灯光和拥挤的人群,手直接滑向她的***……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浑身僵硬,胃里翻涌着想吐的冲动。
屈辱感啃噬着她的尊严。
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内侧,尝到一丝血腥味,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,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推开那些手的冲动。
“先生,您要的酒……” 她强迫自己发出甜腻的声音,将一瓶昂贵的洋酒放在桌上。
“开!”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拍出一叠***。
看着那叠***,苏念麻木地拿起开瓶器。
清脆的开瓶声淹没在震耳的音乐里。
她知道,这瓶酒的价格,够支付朵朵两天的靶向药。
够让女儿少受一点苦。
够了。
这就够了。
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。
只要朵朵能活着。
只要还有钱买药。
她这副残破的躯壳和早已被碾碎的尊严,算得了什么?她闭上眼,再睁开时,她扬起更加“灿烂”的笑容,走向下一个卡座,走向下一个需要忍受的屈辱。
在这纸醉金迷、暗无天日的地狱里,她像一个燃烧自己灵魂换取灯油的囚徒,只为照亮女儿活下去的那条微弱的生路。
而那个曾经照亮她整个世界的男人,那个她宁肯背负所有污名也不愿毁掉的男人,此刻正活在另一个她无法触及、也不敢触及的世界里。
他们之间,隔着谎言、恨意、病痛和一个垂危的孩子,如同隔着无底的深渊。
她只能在这深渊的边缘,独自坠落,撑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