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淮序定婚那天,全城都在笑。
留洋新貴,竟娶了個裹小腳的舊式女人。
而他也托人捎回了信,一行字力透紙背。
「我與你,云泥之別。」
可後來,他拉著我出門和友人炫耀。
友人沒忍住嗆他:「你不是說,你們兩個是云泥之別嗎?」
陳淮序一頓,聲音不高,字字清晰:
「可我是泥,夫人是云。」
1
大婚當天,陳家小廝抱著一只系著紅綢的公雞來到主廳,滿堂賓客竊笑連連。
那公雞昂首挺胸,鮮紅雞冠刺眼。
「嘖嘖,留洋的新貴,娶媳婦兒連面都不露?」
「人家喝的是塞納河的水,穿的是巴黎的洋裝,哪瞧得上咱們這兒的舊式閨秀?」
「新娘子往后可苦了,怕是要守空房哭瞎眼咯…」
議論聲不高不低,剛好刺入我和陳家長輩耳中。
我唇角微勾。
算算日子,那封信,陳淮序該收到了。
十日前,他的信先到,以學業繁重、路途遙遠為由,直言趕不回來。
婆母愁容滿面,將綠鐲子套上我手腕,又命丫鬟把黃花梨榻堆滿綾羅綢緞。
蘇繡、杭綢、西洋呢料,光鮮亮麗。
她攥緊我的手,語重心長得幾乎要滴出水來。
「淮序從小有主意,留洋幾年,心氣高…
「娘知道你是沈家教出來的好姑娘,知書達理,溫婉嫻靜,規矩頂好!有你爹和他爹的交情在,這門親再般配不過了。
「他就是一時沒轉過彎兒,等回來見了你,保管喜歡……」
話落,她滿臉都是「體己」的惋惜。
我險些笑出聲。
沈家養我大家閨秀的名頭,可我爹那個走南闖北的商人,骨子里最厭煩虛禮。
他請先生偷偷教我識字,不許裹我的腳。
就連我娘也抱著我哭:「我囡囡的腳生來就是跑街看賬本的,裹什麼裹!」
婆母還在殷切安撫,末了才想起遞來一封信,薄得可憐。
「這是淮序寄給你的…他話少性子冷,別往心里去。」
我應聲接過。
挑開異國郵戳,偌大一張洋信箋上,只有一行力透紙背的鋼筆字。
「沈梨漾,吾與汝,云泥之別,實難相配。」
空氣驟然凝固。
婆母伸長脖子,顯然沒料到兒子只寫了這句戳心窩子的話,張著嘴,一個字也擠不出。
我盯著那行字,三息。
陳淮序,你好樣的。
婆母終于找回聲音:「我的兒!淮序讀書讀迂了!你別……要不你回封信?你識字,姑娘家的溫言軟語,總能……」
她把希望押在「溫婉嫻靜」的回信上。
我抬頭,綻開一個燦爛又頑劣的笑:「娘,孩兒知道。」
隨即走到紫檀書案前,無視素雅花箋,徑直扯過一張沾著酥皮碎屑的油紙。
第1章
抓起筆筒里最大最禿的毛筆,飽蘸濃墨,手腕懸空。
唰唰唰!
三個張牙舞爪的大字躍然紙上。
「雞替你。」
撂筆,拎起那張墨跡淋漓、沾著點心屑的「回信」,我對著光吹了吹。
「娘,寫好了~
「還得麻煩您,加急寄出去,省得他惦記。」
本意是想逗他。
卻沒想到,司禮官憋著笑,剛要拉長調子唱禮時,他竟真的出現在了門口。
眉眼深邃,薄唇緊抿,一身筆挺的西洋西裝與滿堂紅綢格格不入。
只是目光在掃過那只趾高氣揚的公雞時,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掠過眼底。
「快、把、這、只、雞、拿、走。」
2
那些僵硬的笑臉又活絡起來。
推杯換盞,熙熙攘攘。
后半程的儀式草草走完。
紅燭噼啪,映得滿室生輝。
偌大的新房,只剩我和陳淮序。
他帶著夜風的涼意逼近,抬手掀開蓋頭。
燭光刺眼,我下意識眨眼。
陳淮序的呼吸倏地頓住。
我也看清了他。
眉目深邃,輪廓比記憶中更凌厲,確實更好看了。
六歲那年,父親帶我第一次來陳家。
前廳議事無聊,我被允許去找陳淮序。
書房里,九歲的他正襟危坐,臨摹字帖,像個小古板。
我縮在旁椅,大氣不敢出。
桌上硯臺墨汁烏亮,誘人。
鬼使神差,我伸手想碰。
「別動,那是父親的,規矩點。」
他頭也不抬,冷冰冰一句砸過來。
手指僵在半空,委屈漫頂。
怎麼這麼兇,難不成墨汁還會咬人嗎?
越想越氣,我跳下椅子,扭頭就跑。
廊下撞見陳伯父,我就蹭了過去,假帶著哭腔,告了陳淮序一狀。
隔天就聽說,他被罰抄了整整二十遍的書。
自那后,因為心虛,我再見他就繞道走了。
直到及笄那年,陳伯父親自登沈家提親。
彼時,陳淮序已在法蘭西,前程遠大,卻難再娶妻。
于是…
輪到了我。
此時,陳淮序看向我的眼睛里,帶著捉摸不透的打量。
落在我臉上的目光,緩緩下移。
最終釘在了我隨意擱在腳踏上的雙腳。
等他時,我不耐煩地脫掉了鞋襪。
十趾沾了點灰,大大方方舒展著,與「三寸金蓮」沒有半個銅板的關系。
「你的…腳怎麼沒裹?」
陳淮序驚訝地問我。
「裹?」
我坦然動了動幾根腳趾,語氣理所當然,近乎無辜。
「裹它我還怎麼走路?怎麼跑跳?怎麼吃飯?怎麼睡覺?怎麼…」
我連珠炮似的反問他。
「……」
他被我的話徹底噎住了。
腰早已酸乏難耐,我索性一腳踢開繡鞋,背對而他,手指利落地解起了領口的盤扣。
第一顆,第二顆,第三顆……
厚重的嫁衣自肩頭悄然滑落,泄出一段凝脂般的頸項與圓潤肩頭的玲瓏曲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