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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宏逸来者不拒,但心中却始终保持着清醒。

他明白,这点微不足道的声望,脆弱得就像一层窗户纸。

黑夫之所以给他优待,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应对疫病的工具。

在这座巨大的陵寝工地,数万刑徒的健康,直接关系到工程的进度,也关系到从监工到将尉所有人的乌纱帽。

他的价值,仅在于此。

一旦他失去了这个价值,或者触怒了上位者,那点微薄的优待便会瞬间化为泡影,甚至招来杀身之祸。

所以他行事愈发谨慎,言语愈发谦卑。

他将自己所有的医术,都归结于“祖传偏方”和“乡野巫医所授”,绝口不提任何“医理”。

在这个时代,一个刑徒若是敢妄谈理论,那不是天才,而是妖言惑众的疯子。

日子在压抑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,关中的秋意也愈发浓烈。

山间的树叶由绿转黄,再被秋风染上一层萧瑟的红。

这日午后,西坡的采石场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。

“塌了!塌方了!”“快跑啊!”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,刑徒们像被捅了窝的蚂蚁,四散奔逃。

云宏逸正在一处山坡上辨认草药,听到动静,心中一紧,连忙朝事发地望去。

只见远处的采石场一片狼藉,半边山壁垮塌下来,烟尘滚滚,遮天蔽日。

紧接着,秦吏们愤怒的呵斥声和皮鞭的抽打声响成一片,强行弹压着混乱的场面。

“都站住!乱跑者,斩!”“回去干活!死了的拖走,没死的继续!”冷酷的命令压下了骚动,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恐慌和不安。

云宏逸没有凑过去看热闹。

他知道,这种场面,离得越远越好。

然而,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。

没过多久,一个年轻的秦兵,喘着粗气,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。

“你……你就是那个会治病的云宏逸?”秦兵焦急地问道,脸上满是汗水。

云宏逸心中咯噔一下,面上却不动声色,恭敬地躬身道:“小人正是。

不知军爷有何吩咐?”“别废话了!快跟我走!李百将的腿被滚石砸断了!”秦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几乎是拖着他往采石场跑。

李百将?云宏逸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。

那是比黑夫这些基层吏长更高一级的军官,掌管着西坡工地上千刑徒和百名秦兵,是个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物。

他被一路拖拽到混乱的中心。

只见几名秦兵正手忙脚乱地围着一个中年男子,那男子身着更为精良的皮甲,此刻却瘫坐在地上,脸色惨白如纸,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。

他的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小腿外侧,一截森白的断骨甚至刺破了皮肉和裤管,暴露在空气中,触目惊心。

这分明是开放性粉碎性骨折!“庸医!饭桶!都是一群饭桶!”被称为李百将的男子,正对着身旁一个年老的医工破口大骂,“疼死老子了!你们除了会用草木灰止血,还会干什么!”那老医工吓得瑟瑟发抖,跪在地上连连磕头:“百将息怒,息怒啊!此等断骨之伤,非药石能医,小老儿……小老儿实在是***为力啊!”在秦代,这种严重的骨折,基本上就宣判了一个人的“死刑”。

即便能侥幸保住性命,也必定落下终身残疾。

对于一个军功立身的秦国百将而言,成为一个瘸子,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
“把他拖下去!老子不想再看见他!”李虎,也就是这位李百将,暴怒地吼道。

就在这时,带云宏逸来的那个秦兵挤上前去,在李虎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
李虎那因剧痛而充血的眼睛,猛地转向了云宏逸。

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,充满了审视与怀疑。

“你,就是那个治好‘热疠’的刑徒?”李虎的声音因疼痛而嘶哑。

“小人云宏逸,拜见百将。”

云宏逸跪伏在地,姿态放得极低。

“抬起头来。”

云宏逸依言抬头。

李虎看到了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,但那双眼睛里,却没有寻常刑徒的麻木与恐惧,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镇定。

“他们说,你能治好我的腿?”李虎的语气里,不信多于期望。

“小人不敢妄言能治好,”云宏逸深吸一口气,他知道,这是他离开这座人间地狱的唯一机会,他必须抓住,“小人只知,若任由断骨如此,百将此腿,轻则残废,重则邪气入体,性命堪忧。”

他刻意用了“邪气入体”这个词,也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“感染”。

李虎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
他当然知道开放性伤口的凶险。

军中死于刀箭创伤后溃烂感染的士卒,远比直接战死沙场的要多。

“你有什么法子?”李虎咬着牙问道,新一轮的剧痛让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。

“小人祖上曾传下一门‘接骨续筋’的手艺,”云宏逸字斟句酌地说道,“需先将断骨归位,再以夹板固定,辅以草药外敷内用,或可保全百将之腿。”

“接骨续筋?”李虎咀嚼着这几个字。

这听起来,倒像是正经的医术名堂。

“胡闹!”一旁的亲卫立刻出声呵斥,“百将何等金贵之躯,岂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刑徒随意摆弄!万一出了差池,谁担待得起!”“住口!”李虎厉声喝止了亲卫。

他看了一眼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腿,又看了一眼云宏逸那双沉稳的眼睛,心中天人交战。

让一个刑徒给自己动“手术”,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冒险。

可若是不试,他这辈子就完了。

他李虎,从一介白身,凭着战场上砍下的二十多颗首级,才挣到今天这个百将的位置。

他还没当够,他还想挣更高的爵位!他绝不能变成一个瘸子!“你……有多大把握?”李虎死死地盯着云宏逸。

“尽力而为,听天由命。”

云宏逸没有给出任何承诺,因为他不能。

在没有任何消毒和麻醉手段的情况下,进行开放性骨折的复位,风险极高。

这种不卑不亢的诚实,反而让李虎更加信了几分。

那些只会吹嘘的方士、巫医,他见得多了。

“好!”李虎像是下定了决心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“你来治!若是治好了,我保你脱去刑徒之身,给你一个公士的爵位!若是治不好……”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“你就给我的腿陪葬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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