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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鄭應成說話的時候,我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歌聲從不遠處傳來。需要說明,鄭應成和李蒙一家生活在中原伏羲山上一個很大的農家院裡,他把原本破落的院子買過來以後,經過重新打造,成了個很獨特的山間莊園,整個院子有兩三畝大,全部用原生态的石頭壘築而成,置身其中恍若身處仙境,倒是很适合愛麗絲在此夢遊。循着歌聲信步來到一棵足有二百歲的杏樹下,我看到他們的女兒豆豆,正在放聲歌唱,陪在她身邊的竟然是原先那個護士李娜。看到李娜,我像電腦死機一樣差點傻掉。幾年過去,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在病房裡大罵李蒙的情景,她怎麼會放下身架,來給李蒙做保姆呢?李娜看到我這個昔日的患者,絲毫沒有流露出尴尬之意,像從前做護士那樣鎮靜自若地招呼我:
“你還好吧?”
“非常好。你看上去也很好啊!”我道。然後,我倆在大樹旁邊坐下開始閑聊。
“我非常向往鄉野生活。我在大學讀的專業是心理學,可是,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工作了三年,我差點瘋掉。”李娜有些羞愧地笑笑,“當時,我對蒙姐的态度極其惡劣,你也看到了,鄭哥要把她接出去結婚的時候,我才猛然意識到,自己的心理當時已出現嚴重問題,我不能在那個封閉病房裡繼續待下去了。于是接受鄭先生的聘請,來他家做了家庭醫生。”頓了頓,李娜又糾正道,“其實,也隻是個心理陪護員。我也認為,蒙姐和豆豆都沒有病。所謂病,隻是人的一種偏見,她們隻是偶爾生活在平常人肉眼看不到的異度空間而已。”
“那個異度空間是什麼空間?”我認真地問。
李娜沉思了一會兒,指着眼前的一堵牆壁說:“你能進入這道牆壁裡面嗎?”
我笑笑:“聽說印度有人能穿牆。”
“但是,對蒙姐而言,思維的牆壁根本不存在,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打開一扇無形之門,然後穿門而過,進入一個僅屬于她個人的巨大廣場。當然,這隻是個比喻的說法。”
“她到那個異度廣場上去幹什麼呢?”我問。
“演電影啊。她是那個廣場上光彩奪目的大明星。”
“打開根本不存在的門,在根本不存在的廣場上演不存在的電影!唉,生活在幻覺中也怪可憐的,幸虧有鄭先生疼她。”
“她認為存在,那就絕對存在,對她而言,意識本身就是物質,所想即所得。不是她可憐,是我們的認知力太可憐了。埃隆·馬斯克說,人類生活在真實世界的概率不到十億分之一。”
“什麼意思?”
“意思是說,整個人類都生活在幻相裡,卻誤把這個幻相當了實相。”頓了頓,李娜接着說,“既然所有人都生活在幻相裡,那麼,幻相對人類而言,就應該是實相。所謂真假,也隻是相對而言的概念。”
“很遺憾,我仍然無法理解李蒙那個莫須有的維度空間。”
“這個世界并非隻有一個時空,有多少個人,就有多少個時空存在,嚴格地說,一個人根本無法進入别人的個人時空,至多在别人的靈魂客廳裡碰個面,就算是深交了,一般而言,人與人的相遇都在最表層。”
我笑笑:“那你說,此刻我與你相遇在哪個時空裡?”
李娜沒有回答,而是問:“你知道鄭先生家的這個莊園裡有多少房間嗎?”沒等我回答,她自己道,“大小兩個會客廳,五個卧室,一個茶室,還有放映廳,書房,棋牌室,洗衣房,佛堂,冥想室——”李娜忽然打住,對着我凝視了一會兒,又接着道,“其實,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一座莊園,我們一生中所遇到的人,相遇的時空維度都不一樣。大部分都隻在客廳相遇,極少數在茶室相遇,連絕大多數的夫妻也不過在卧室相遇,至于你我嘛,隻是在莊園大門口的邊道上擦肩而過,還不曾相遇呢。”
“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進入你的靈魂會客廳呢?”我笑着用調侃的口氣問。
“我基本上不會客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我的客廳太簡陋了,招待不起客人。”沉默了一陣子,李娜說,“對于大部分女人而言,臉就是她的會客廳,我此生的遺憾就是,父母沒有給我一張美麗的臉。不過,當我關掉了臉面這扇客廳之門以後,我的生命就不再被喧嚣打擾了。我發現,太多擁有天賜美貌的女人,把整個人生都變成了一場持續不斷的超級party(聚會),很遺憾,我不喜歡party。”
“我的客廳太簡陋了,招待不起客人。”沉默了一陣子,李娜說,“對于大部分女人而言,臉就是她的會客廳,我此生的遺憾就是,父母沒有給我一張美麗的臉。不過,當我關掉了臉面這扇客廳之門以後,我的生命就不再被喧嚣打擾了。我發現,太多擁有天賜美貌的女人,把整個人生都變成了一場持續不斷的超級party(聚會),很遺憾,我不喜歡party。”
“關掉客廳,拒絕party,享受單身?”
“倒也不一定單身。”
“那你說,男女間的婚姻是在哪個維度裡?”
“最世俗和最膚淺的那個維度。”
“一男一女的兩個人,生兒育女、厮守終生,這一切都發生在最膚淺的維度裡?”
“難道你認為,身體與身體相遇就能創造出深度空間嗎?身體遵循的原則是快樂,愛情遵循的原則是理想,婚姻遵循的原則是社會,婚姻隻是個社會組織而已,其存在的最大價值是:合法地制造生命。所謂婚姻,就是個制造孩子的小型生産公司。”
“那你不打算組建這樣一個炮制生命的小公司?”
“對我而言,完成自己才是我人生的重要使命。如果自己還是個未完成品,為什麼要着急生孩子呢?許多時候,所謂生兒育女,不過是半成品的疊代複制,哪怕複制十代半成品,都不如圓滿一個人。”
“你要把自己完成到什麼程度?完成以後将是什麼狀态?”
李娜沉思了好一陣子,磕磕絆絆地說:“很難表達。如果一定要勉強表達的話,就是生死合一的狀态,用大俗話來說,就是了脫生死的涅槃狀态。”
“涅槃這個詞太高深了。請你告訴我,進入深維空間的途徑在哪裡?”
“就像耶稣的指引,進窄門。”
“窄門是什麼門?”
“我也正在摸索。”李娜站起身來,下意識地往前走去,我尾随着她,繞過了幾道彎以後,來到了一座石屋的門前。那石屋上的木門很别緻,直接用一根根仍帶樹皮的原木做成,就像從地裡長出來的一排密集的樹樁那樣,我感覺,春天來時,從那木門上直接開出花朵來也不奇怪。不過李娜并沒有帶我走進那座石屋。
“請問,這座石屋存在于哪個時空維度?”我故意問。
“它不是屋子,它是一道門。”
“我還以為是一間廟宇呢。”
“廟宇本身也隻是一道門。不管多麼堂皇的廟宇,都隻是一道門而已,隻有穿過那道門,才能與神佛相遇。”
“既然廟宇隻是一道門,就是說,神佛根本不在廟宇裡啦?”
“也在,也不在,隻看你心裡有沒有。”
“絕大部分廟宇都在遠離人煙的深山之巅,要去朝拜一次,還要跋山涉水。”
“我們的身體就是一座廟宇,何必遠途勞頓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