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教練今天安排了她和別的同學實戰訓練,她說她一看到那個直直沖向她的拳頭,她渾身就止不住地顫抖。
說到最后,她的眼眶里流出了眼淚。
她說:「媽,我真的控制不住,我真的害怕,那些拳頭像我爸,也像她們打我時那樣。
「我的腿根本動不了,一點都動不了。」
她捂著臉,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,卻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。
「對不起媽,我真沒用。」
她開始和我道歉,說她浪費了我的錢。
她還說,我們可以逃跑,再逃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。
天底下這麼大,總有一個地方能容下我們。
我愣怔了幾秒鐘,如她所言那樣,腦袋里開始浮現出我丈夫猙獰的臉和扭曲的五官,和他青筋暴起的拳頭。
只是想想,單單只是在想而已,我渾身就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。
這種恐懼與害怕好像已經深深刻在了我們的骨血之中,變成了本能的條件反射。
我拼了命地按著雙臂,可它們顫抖如篩子,擴散的瞳仁逐漸模糊了眼前女兒的臉。
我好恨,我恨這樣窩囊的自己。
我的女兒像我,慢慢長開的眉眼明明和我丈夫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樣。
可殘留在眉眼之間的怯懦和畏懼,卻和我一樣不差分毫。
也就是這一瞬間,我無比清楚地認識到,只要我不會改變,我的女兒就永遠都不會改變。
我安慰她:「不要緊,不要緊,媽去替你上。
「媽學會了教你。」
女兒抬起頭,滿臉的難以置信,接著又滿是擔憂。
她的擔憂并不無道理,我去學拳擊的這段時間,挨揍成了日常。
別人一拳打過來,我用肉去擋,擋來擋去,壓根都來不及揮拳,最后就悶哼幾聲摔在地上。
雙腿像泥巴一樣軟爛,顫抖得像是通了電線,怎麼都站不起來,來自胸膛深處的粗喘聲被淹沒在了護具里,震得耳朵嗡鳴。
教練如此評價我:「你們母女倆,為什麼要來學拳擊?」
不止他想不通,現在就連我自己也想不通。
只上了一周團課,教練就叫我去打實戰。
業余比賽,三十多歲,六十六公斤的拳擊。
我的女兒就在臺下看著我。
數十年丈夫的家暴,讓我比一般人更扛揍,趴下再爬起來,爬起來再趴下。
我被打得喘不過氣來,那種絕望和挫敗死死地纏著我,鎖緊了我的四肢,讓我動彈不得。
對手又一拳揮過來的時候,我又想起了曾經家暴的感覺。
直沖面門的拳頭,耳旁呼嘯而過的風,對手藏在護具下鋒芒畢露的眼睛,逐漸變成了我丈夫的臉。
我的雙腿開始止不住地顫抖,抖呀抖,所有技巧全都忘得一干二凈。
可當我躲過她下一個擺臂的時候,我突然不再覺得害怕。
我能站起來一次,同樣就能站起來無數次。
出拳,揮拳,格擋。
這一次我沒能再倒下。
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否正確,在抉擇的分岔路口上,我似乎永遠都在選擇那個錯誤的選項。
我的焦慮,我的迷茫,我的怯懦,我的軟弱無力,還有內心深處的自卑,這些從小到大一直都刻在我的心底,根本不可能忘記。
我曾無數次地懇求上天,希望有個人能來替我掙開這些束縛,能拯救我于命運浩蕩的洪流中。
可現在我回頭一看,原來這個人只能是我。
如果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,那就努力讓自己的選擇變成正確的那個。
第7章
8
不出所料地,我還是輸掉了這場比賽。
無論我和臺下的教練都是多麼希望我能贏,可我一屁股摔在臺上后,就再也站不起來。
比賽結束后,女兒緊緊地沖到我懷里,她死死地抓著我濕答答能擰出水的衣服,一言不發,悶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教練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,只和我說了幾個字:「你其實很能打。」
接下來的時間里,我無時無刻不在為了自己報的那一百節課而后悔。
我從沒想過,原來貧窮有一天居然也會成為我的優點。
因為窮,退課只退百分之八十的費用,所以我咬碎了牙也要繼續學。
因為天生協調不好,拳和腳配合不到一起,打出的動作很滑稽。
每次訓練完全身無力,微微動一下就疼得直抽氣,而第二天、第三天、第四天還要忍著疼痛繼續上課。
有餓得「嗷嗷」叫的肚子,有出汗后粘在身上的衣服。
拳擊這不好那不好,可我卻覺得我又活了過來。
我感覺身體里停滯不前的血液重新開始涌動,沉寂麻木的呼吸重新開始充滿生機。
所有的壞情緒都在每一次揮拳中被發泄掉,我從內耗和焦慮中掙脫,我把自己的時間分給睡眠,分給健康的飲食,分給運動。
我有了直面困難的勇氣。
冬天之后就是春天,春天之后就應該是夏天,四季輪轉更替,哪一季都不會缺席。
不可避免地,每一次穿著護具站在臺上,我都會見到我的丈夫。
每一個對手各色各樣的身形和臉,最后都變成了我丈夫的模樣。